黑铁纪元199年,雾都伦蒂姆的烟囱咳出永不停歇的煤渣雪。
在这座由齿轮和绝望铸成的巨兽腹内,任命拖着一条锈蚀的右腿,每一步都像是要把嵌入骨头的劣质螺栓硬生生拧进更深处的血肉里。泰晤士河边滚过的潮湿寒气,带着铁锈和烂白菜帮子发酵的馊味,混合下水道深处飘来的、某种腥甜如腐烂海产的隐晦气息,蛇一样钻进他磨损的旧帆布外套破洞。
黑荆区七十四号的“鼹鼠窝”廉价公寓,是缠绕在巨大排水管道上的蜂巢式违章建筑。任命推开那扇薄如棺材板的铁皮门,门轴发出垂死般的呻吟。屋子里塞满了金属垃圾和拆解到一半的蒸汽阀件,唯一的光源来自头顶那盏接触不良的荧光瓦斯灯管,明灭不定地映照出四壁凝结的污垢油膜,恍惚间,竟如水底摇曳的滑腻苔藓。
床板是几块垫着生锈锅炉钢板的木板。任命把沉重的工具包砸在上面,震起一片浮灰和剥落的黄褐色锈屑。肋骨深处隐隐作痛,是去年在第八区船厂意外跌落的后遗症,至今骨头缝里还残留着冰冷海水的咸腥气。
他摸出裤袋里仅剩的三枚“发条元”,硬币冰冷的棱角硌着掌心。这点钱别说买替换轴承的硬化钢珠,就连下周三的房租都差着一个帝国磅的距离。房东“豁牙”老乔尼是个曾在海上漂过、据传因深潜事故丢掉半口牙的老鳏夫,那双浑浊得像搅浑了海水般的独眼里,永远闪烁着旧时代水手特有的、非人的贪婪与恶毒。任命毫不怀疑,只要自己拖欠一周,老乔尼那双缠绕着锚链刺青的大手,会毫不犹豫地将他和他那堆破烂一起丢进翻腾着铁渣和油污的泰晤士河里。
他吐出一口带着机油金属味的浊气,目光落在墙角那只沾满油污的工具箱上。那是已故父亲留下的。任命用还算完好的左手摸索着箱盖暗扣,指尖的触感早已铭刻进脑海。他需要检查一下那把精细卡尺,明天要给第七区“齿轮鼠”帮会的一个小头目校准私藏的一把秘制手枪扳机组件。活小,钱也不多,却是他唯一能抓到的稻草。
“咔哒。”
黄铜暗扣弹开。浓重工业润滑脂的气息混合着刺鼻的金属氧化铁锈味扑面而来。任命熟练地探入堆叠的工具之间,寻找那把蒙皮的刻度卡尺。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冰凉的蒙皮时,一个冰冷的、绝对不属于工具箱原本内容的硬物棱角,突兀地顶住了他的指腹。
任命的手像被烫到般猛地一缩。
他屏住呼吸,昏暗灯光下,瞳孔因惊疑而微微扩张。这箱子他闭着眼都能数清里面每把扳手、每颗螺丝!谁?什么时候?无数个疑问混杂着雾都特有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他再次伸出手,这一次更为缓慢、谨慎,带着搏命般的决心。
冰冷的金属在油污下隐约反射着微弱荧光。任命用力从挤塞着扳手和冲子的缝隙里,抠出了一个巴掌大的、由某种沉暗的、非铁非铜合金铸成的盒子。盒子极其沉重,表面被污渍和油泥裹得严严实实,摸上去没有丝毫金属该有的凉意,反而透着一种深海淤泥般的湿冷滑腻。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他用沾满油污的工作服袖口,用力擦拭盒面。油泥被蹭去一些,露出了刻满盒身的暗痕——那不是装饰花纹。是刻痕!极其细微,几乎难以辨识,但任命常年打磨精密零件的敏锐视觉捕捉到了其中规律。它们扭曲盘绕,如同沉溺于深海的古老水草化石,又像是某种软体生物触手吸盘留下的蜿蜒黏迹。
他猛地停手,后背渗出冷汗。这纹路的构成,其核心韵律,竟与他幼时在父亲某本被海水浸透了一半的破烂笔记扉页上,惊鸿一瞥看到的、如活物般蔓延开来的诡异线条极其相似!父亲当时发现他偷看后罕见的暴怒,将那本笔记瞬间丢进燃烧的炉膛的画面,此刻清晰得像是昨天。后来父亲告诉他,那是疯子的呓语、是诅咒,绝不能看。
而现在,相似的、仅仅是残缺的几何投影就足以令他如坠冰窟的印记,以物理实体的方式,凝固在这个凭空出现的冰冷方盒之上。
“……旧日……禁忌……”任命几乎是无意识地,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冰冷的音节。右手的手背青筋猛然暴凸,那里曾被船厂爆炸溅射的冰冷金属液体烫伤,留下狰狞扭曲的疤痕。此刻,疤痕深处涌上一阵尖锐的、针扎骨髓般的剧痛!像是那烙印在皮肉下的旧伤骤然复活,化为无数细小的倒刺,搅刮着神经和残留的骨缝。每一次疼痛的撕扯,都带着海水的咸腥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冰冷万米海沟深处的、巨大活物的低频率嗡鸣。
任命死死咬紧牙关,额头瞬间布满冷汗,右手因剧痛而不受控制地痉挛、扭曲。他猛地伸出左手,攥紧了自己那只濒临失控的右手!手腕上的血管在薄薄的皮肤下虬结鼓起,每一次搏动都在反抗那由内而外的、意图将他的血肉之躯拆解重组的冰冷触感。他感觉自己不再是一个有边界的人,而是一片即将被滔天暗流淹没、被无形吸盘拖入黑暗水底的脆弱舢板。
他死死盯着油灯下那方冰冷方盒,盒子表面诡异的刻痕在光线下扭曲蠕动。冷汗涔涔而下,沾湿了鬓角。
就在这时——
梆!梆!梆!
暴烈如炸雷般的砸门声,粗暴地将脆弱的门板擂得剧烈震颤,薄铁皮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门轴连接处簌簌落下铁锈的尘埃。
“任命!该死的,任命!老子听见你的动静了!开门!今天交不出一个子儿来,老子亲自动手把你和你这些破烂玩意儿全丢下河喂‘齿轮螃蟹’!”
是豁牙乔尼!那吼声嘶哑而充满恶毒的亢奋,像条湿冷的毒蛇从门缝里钻进来,盘踞上耳膜。
任命瞳孔猛地一缩,剧痛的右手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他根本顾不上思考是谁将这恐怖的玩意儿放进了他的工具箱。身体像蓄满力的弹簧,在门板被捶得将要断裂的刹那,爆发出仅存的力气。他一把抄起那把在箱底躺了许久、表面布满凝结油污灰尘的单兵工兵铲——分量沉重,冰冷的握柄触感带着某种孤注一掷的决绝——随即如一头受伤的豹子般猛地矮身向窗台窜去!
身后,哗啦一声刺耳的破裂声响!豁牙乔尼终于用蛮力撕开了那层薄铁皮门板。
时间被压缩到极限。
任命甚至没能看清自己是如何撞开窗栓的,冰冷的混合着铁锈和垃圾腐臭的夜风狠狠拍在脸上,盖过了那从豁牙口中喷出的、带着威士忌浓烈臭气的污言秽语。
“……把老子的话当放屁是吧?!狗杂种……那……那是什么?!”
破碎的门口光线短暂地漏入,豁牙乔尼那张混合着愤怒、醉酒红晕和被时间与咸苦海风刻蚀得沟壑纵横的脏脸,在门洞碎裂的光影里骤然凝固了。他那双被烈酒浸泡得浑浊充血、遍布黄绿色浑浊的独眼,原本恶狠狠盯着任命手中的铁锹和准备翻窗的身形,却在一个极其短暂的瞬间,猛地一滑,死死聚焦在了任命身后、工作台上那片被油灯昏黄光晕笼罩的角落里——那只刚刚擦拭出刻痕的冰冷合金方盒上!
那一刻,豁牙那张仿佛永远只会咆哮威胁的狰狞面孔,瞬间扭曲成一个任命从未见过的陌生表情。那不是贪婪,不是愤怒,而是一种纯粹的、来自灵魂深处的冻结般的僵直!他那只浑浊的独眼猛地扩张到极限,眼白的部分瞬间遍布惊弓之鸟般的血丝,如同看到了比沉入泰晤士河底腐臭淤泥的尸体更恐怖的事物!甚至像有瞬间的失神,嘴唇半张着,那些正在喷溅的污言秽语戛然而止,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扼住了喉咙。
来不及多想。
任命没有任何犹豫,残破的身体在剧痛和求生本能的双重驱动下爆发出最后的气力。他左手紧握工兵铲沉重的铲柄,以一个极其狼狈而不要命的姿势,直接从离地十几英尺高的狭窄窗口向外翻去!
凌冽的风声裹挟着浓重的、属于“黑荆区”特有的铁锈、煤灰与永远无法散尽的、来自下水道深处某种腥甜腐烂水生物的气息的混合体,狠狠灌入任命的口鼻。他沉重的身体像个被抛掷的包裹般,重重砸在下层歪斜延伸出来的、锈迹斑斑的铁皮棚顶上!
“哐啷——哗啦!”
朽烂的铁皮在重压之下发出惊天动地的哀鸣!整片本就歪斜的棚顶如同被撕碎的薄纸,彻底垮塌断裂!任命随着暴雨般倾泻的金属碎片、尘土和堆积的杂物一同坠落!眼前的世界在急速的翻转和失重感中破碎、旋转——肮脏混乱的后巷地面、翻倒的生满红锈的垃圾桶、老鼠惊惶逃窜的灰色影子、楼上窗洞里豁牙乔尼那张因为极致的惊愕而再次扭曲变形的面孔……
背部、手肘、肋下,剧痛从多个撞击点同时炸开,像是全身的骨头在同一个瞬间发出了痛苦沉闷的断裂呻吟!右腿旧疾处更是传来一阵仿佛要将整条腿都撕裂开来的撕裂痛楚!内脏也像是被一只沉重的铅球狠狠砸中,喉头瞬间涌上一股浓烈的、带着铁锈味的腥甜。
“操!”
任命在身体落地的瞬间强行蜷缩翻滚,像条濒死的野狗般滚进一堆散发着尿骚味和垃圾腐臭的阴影里。他蜷缩着,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仿佛被碾碎般的疼痛。破碎油污的工装裤膝盖处透出深色湿痕,温热的液体沿着额角眉骨流下,糊住了半边视野。
头顶上方,豁牙乔尼那变了调的、混杂着恐惧的怒吼终于破喉而出:“任命!你……你干了什么?!那盒子!那是……你不能带……”
声音被金属碰撞、杂物滚落和他自己撕心裂肺的咳嗽呛断,但那个“你”字后面的“不能带”,却像是一颗精准射入任命名叫惊悚的子弹。
有人要把这个盒子……塞给我!有人不想让它……离开?!
这个清晰的念头,混合着肺部的火辣疼痛和浑身的剧痛,如同毒藤蔓般死死缠住了他的心脏,在昏暗中发出尖锐的嘶鸣。
他死死攥着冰冷的铲柄,那是他此刻唯一有分量的武器。指关节因用力而泛出惨白。他透过浓密的、沾着黏腻垃圾的废弃管道网的缝隙,警觉地扫视着这条狭窄、肮脏、散发着死亡腐朽气息的后巷——
阴影浓稠如墨汁,仿佛随时都会活过来。角落里堆积如山的垃圾微微隆起一个诡异的弧度,缝隙中似乎有无数道冰凉的目光正紧盯着他;废弃管道铁锈斑驳的孔洞里,传来某种细碎且令人牙酸的啃噬摩擦声,像是在啮食着骨髓……
那些来自童年、被深埋的记忆碎片,混杂着父亲临终前含混不清的呓语、被火焰吞噬的笔记扉页上的诡异图案……此刻如同挣脱了枷锁的暗流,汹涌地冲击着他被剧痛和恐惧撕扯的神经!
豁牙乔尼的脚步声在头顶凌乱地响起,夹杂着他急促的喘息和意义不明的、带着海腥味的诅咒。
任命深吸一口气,那股浓重的腐臭味和铁锈味几乎要让他窒息。他试图移动剧痛的右腿,尝试了好几次,才勉强用铲子拄地,靠着墙角一点一点地、将自己伤痕累累的身体支撑起来,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伴随着骨骼和肌肉摩擦挤压的钝痛。
就在这时,工装上衣内袋里沉甸甸的重量提醒了他——那只冰冷的方盒,正隔着粗糙的布料紧紧贴着他剧烈起伏的胸膛,散发着深海般的沉默与诡异。仿佛一颗随时会引爆灵魂的重磅炼金炸弹。
后巷深邃的黑暗中,一些不属于人类的、窸窣的异响正愈发清晰。一种湿滑的、带着黏液的鳞片与冰冷金属锈垢摩擦的声音……还有某种极其细微、如同尖利指甲刮过玻璃般、令人浑身毛孔倒竖的吱吱声……
任命握紧冰冷的铲柄,指关节的绷紧发出轻微的嘎吱声。他舔了舔干裂渗血的嘴唇,尝到一丝微甜的腥咸。
真正的狩猎——或许才刚刚开始。而他甚至分不清,自己是猎人,还是猎物?
暗巷尽头,唯一一盏还在垂死挣扎的瓦斯灯滋啦闪烁了两下,投下一片摇曳不定的、如同舞台聚光灯般惨淡的光晕。巨大的黑影扭曲晃动,如同幕布拉开前的不详征兆。